李怀柔

浪漫至死不渝

我乘风雪

 · 阁子里烧着雪炭,炭盆里哔剥作响,越发衬得此处安静。


   醉得越深,梦得也越深。


   他自六年前走马川一役后,就爱做梦,有时是噩梦,有时是好梦。


   梦里不似冬夜里这样寒冷,鹅毛一样的大雪渐渐化作春日里的飞絮,日头透过梨花树的枝叶,洒了一地的碎光。


   裴长淮看着梨花簌簌,忽然间,有一赤袍金冠的少年郎从树上跳下来。


   他似是干惯了这翻墙越户之事,身影一定,稳稳地落在地上。


   瞧见裴长淮,少年眼睛一弯,晃荡着腰间的流苏穗子,笑嘻嘻道:“长淮,今日你是想去斗风筝,还是想练剑?尽管道来,我都能教你。”


   裴长淮当时年岁比他还要小,生得明眸皓齿,玉雪可爱,见着这赤袍少年,含笑唤道:“从隽。”


 · “郎艳独绝,天也妒”。


 · “长淮,别担心,我会代你保护好你父亲,不让他受一点伤。”谢从隽笑了笑,“有一句很重要的话,我想跟你说,不过现下说了好没意思。你要等我回来,到时候我带些新奇的糕点给你。”


   裴长淮抹了一把泪水,沉默片刻,问道:“你告诉我,什么时候能回来?”


   谢从隽认真地望着他,走过去,抬手将裴长淮抱进怀里,轻轻摸了摸他的乌发。


   他低声道:“待京都下过第一场雪,朔风吹过梅梢时,我就来寻你了。”


 · 他等。


   那年裴长淮提着谢从隽最爱喝的一壶碧,站上高高的城楼,凛冽的长风灌入,吹得他袍袖翻飞,眼前是一望无垠的茫茫雪地。


   京都有雪,有梅,没有信守承诺的谢从隽。


 · 赵昀回神时,裴长淮已经立在他身前。


   衣白赛皓雪,刃寒胜秋霜。


   这夜天冰冷,纵然方才那般凶险,赵昀的心也不曾因恐惧多跳一下,然而此时此刻,他见裴长淮似从天而降,孤身挡在他面前,赵昀的血似乎都要翻涌沸腾。


   他轻快道:“小侯爷再不来,我可真要死了。”


 · 谢从隽喜欢赤霞客的侠义,却不爱娇奴儿殉情之举,他道:“人这一生光阴匆匆,上天入地你也找不出比活着更可贵的事了。酸书生写话本,总要编出一个为之生为之死的痴情女子,殊不知赤霞客当日救下娇奴儿,乃是为了让她活下去,不是为了让她为自己去死的。”


   裴长淮却不以为然,叹道:“有时活着比死了还要艰难。”


   谢从隽仿着他叹了一口气,道:“你说话越来越像个老古板了。”


   裴长淮知他在取笑自己,脸红红地低下头,小声说:“我就这样。”


 · 执掌武陵军以后,裴长淮清正自律,习惯了压抑所有弱点怕疼,爱甜,还有一切有可能会反受其害的欲望,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不辜负别人对正则侯的期待。


   然而赵昀却是扶着风的烈火,轻而易举地点燃他内心那片干枯落败的荒原,将他烧尽,将他吞噬。


   他让他有了无法抑制的、鲜活的欲求。


 · 赵昀道:“三郎,天底下不知前路有陷阱而掉进去的,是因为太蠢;明知有陷阱还心甘情愿往里跳的,又是因为什么?”


   裴长淮看他黑漆漆的眸色中似有炽亮的光芒,他怔了怔,心底竟有些莫名的紧张。


   赵昀转了一转那灯笼,朦胧的光在二人面容上流淌,他一时笑得风流倜傥,继续说:“说不定他就是想见一见那设下陷阱的人。”


 · “本侯在跟你谈正事,赵揽明,你到底有没有正经的时候?”


   “枕戈饮血是正事,风花雪月也是正事。”


 · “我也不知道我到底算什么,裴家上下是你的亲人,谢从隽是你的知己,我什么也不是,豁出命跑来救你是我犯贱。不想教你正则侯瞧不起,我连理由都编排好了,是锦麟求我,我才来的,是因为卫风临,我才来的……可这一路上披星戴月、风餐露宿,心里牵的挂的全是你小侯爷,一想到你有危险,我连觉都不敢睡,去西南平定流寇,我在鬼门关三进三出也不曾那么恐惧过,我……”


   话还未说完,他猛地呛咳一声,郁积在胸中淤血瞬间咳出大半。裴长淮惊着去招扶他,赵昀却拂开他的手,一下揪住了他的领子。


   赵昀盯着他,哑声质问:“正则侯,你难道不明白么?你也失去过重要的人,我一路上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来到这里,你能不明白吗!”


   裴长淮神色迷茫着,道:“赵昀,我不值得你如此。”


   “值不值得,不是你说了算,是我说了算!”赵昀简直恨得咬牙切齿,“你就是这样,永远的自以为是、高高在上,算计人的时候倒是利落,对待感情却优柔寡断,死死抱着前尘不肯放。你算什么君子?放不下谢从隽,就把别人当成替代品,勾引着人离不开你,忘不了你,回头厌倦了就想一脚踹掉!好不容易换你一些真心,为着个莫名其妙的破香囊,又被你刺了那么一剑,我赵昀这辈子就没有被谁这么折辱过!你小侯爷做的那些事比杀人诛心还狠,听到裴长淮这三个字,我就厌烦得要命!”


 · “现在我就在你眼前,只等你一句话,如果你还是想我走,我现在就走,此生都不再回头;如果你想我留下,往后就把我赵揽明放在心上,再敢把我当个物件一样说丢下就丢下,我就绑了你,一辈子给我当牛做马!”赵昀语气强硬,“裴长淮,你要我走,还是留?”


   裴长淮微微发着抖,不知该如何回应赵昀。赵昀知道自己是在逼迫他,逼迫他不得不正视自己的心意,不得不做出选择,可见他还是迟迟沉默着,赵昀有些难免的心灰意冷,刚想松开手,裴长淮却一下回抱住了他。


   赵昀有些惊愕,他身上的伤处还在疼着,疼得那么清醒,清醒地感受着裴长淮的身躯,感受着他几乎颤栗的呼吸。


   裴长淮闭着眼流泪,终于在不堪忍受的痛苦中回答道:“赵昀,留在我身边,别再让我一个人。”


   他想到父兄,想到从隽,想到那些他曾经得到又彻底失去的人,越发抱紧怀中的赵昀。


   裴长淮恳求道:“求你了,求你了。”


   等到他这句话,赵昀满身的疲惫与疼痛一松,唇角浮出一丝笑容,他抚上裴长淮轻微发抖的后背,二人久久地相拥着,同沐在皎白的月色中。


   这月光照着眼下,也照着千秋万代。


   很久,赵昀才温声回道:“侯爷相求,我岂有不应?”


 · “从此以后,不管前路多么凶险,我都在你身边,你我二人同乘风雪,共赴生死,再也不要分离。” 


· “长淮,阎王爷真想要我的命,就不会让我活到现在,更不会让我遇见你。这里不是走马川,我也不是谢从隽,我赵揽明怎么说也是从尸山血海一路趟过来的,大敌当前,一腔神勇,为侯爷摧锋陷阵尚且还嫌不够,怎么就成让你瞻前顾后的软肋了?”


   这话骄狂至极,偏偏赵昀说得那般斩钉截铁,由不得旁人质疑。


   凛然的夜风吹拂起赵昀的头发,裴长淮望着他的面容,的确难忘在萨烈军营里,赵昀挥枪时,那烈烈的杀意仿佛就从他枪尖呼啸出来。与这样的人在一起并肩作战,他没有濒临死亡的恐惧,唯有热血难抑、酣畅淋漓。


 · 裴长淮无奈地一笑:“无聊。”


   谢从隽负起手来,道:“那小侯爷可要多忍忍,往后你就要跟一个这么无聊的人共度余生了。”


   裴长淮淡定地回答道:“还好,本侯不怕无聊。”


 · 草色尽头,人迹渺茫。


   重重山,重重水,一别如斯,不知飘然何处。


 · 裴长淮抬头看他,问道:“你想去哪儿?等闲下来,本侯也陪你去走走。”


   谢从隽抱住裴长淮,蹭了蹭他的头发,望着这天上星河,道:“山河远阔,卧月眠霜,何处去不得?只要有小侯爷在身边,哪怕是到天涯海角,都好。”


   裴长淮听后轻轻一笑,唇覆下,与谢从隽无限深吻。


   风雪消收,春光好。


   与君相携手,由此快平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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